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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人在二十歲以前只有兩種教育工具,一是體操,一是音樂。體操講究好了,身體可以健全;音樂講究好了,心靈可以和諧。身心兩方面都達到理想的狀態(tài),還愁有什么學不好或是做不好?
音樂與教育
柏拉圖寫過一個長篇對話,叫做《理想國》,討論理想的政治和教育。他知道要一個國家的政治合于理想,先要使它的教育合于理想,所以他費了大半篇幅談理想國的統(tǒng)治階級應該受什么樣一種訓練。
他所定的課程異常簡單。一個人在二十歲以前只有兩種教育工具,一是體操,一是音樂。至于我們現(xiàn)在的學校里許多功課,像史地,理化,數學,社會科學,哲學,外國文之類,他或是完全不講,或是擺在二十歲以后的課程里。他的教育主張,在現(xiàn)代人看來,很奇怪??墒侨绻銇G開成見,細心去想一想,你也許會佩服希臘人的思想,和他們的藝術一樣,簡單雖然簡單,深刻卻是深刻。
體操講究好了,身體可以健全;音樂講究好了,心靈可以和諧。身心兩方面都達到理想的狀態(tài),還愁有什么學不好或是做不好?身心是基本,我們近代人卻基本不注意,只在一些膚淺的知識上做工夫,反自以為聰明。許多禍害似都由此起。我們急須回頭猛省。
野地美樹子
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已談過體育的重要,現(xiàn)在專談音樂。
音樂是一種最原始最普遍的藝術。飛禽走獸大半都歡喜歌唱,在歌唱中,它們表現(xiàn)生命的富裕和歡樂,同時,它們借歌舞把在生活中所領略的樂趣傳給同類,引起交感共鳴。歌唱在一般動物社會中是一種團結的原動力,它們沒有文化傳統(tǒng)和制度組織,但是它們一呼百應,一唱百和,全靠這一點聲音上的感通。
人類在原始階段也還保持著這本能的音樂嗜好。沒有一個原始民族不歡喜歌舞,小孩在個人生命史上相當于原始民族在種族生命史上,歡喜歌舞仍然是天性。人類到了開化以后,小孩到了成年以后,往往逐漸喪失音樂的嗜好,高興時不放著嗓子唱一曲歌,頹唐時也不拿一種樂器來彈奏一番,哀樂全悶在心里,而且一個人關起來納悶,生氣因之蕭索,同情也因之冷淡。
這是一個極嚴重的損失,而且是違反自然本性的。對于這種現(xiàn)象的造成,教育家們要負一大部分責任,他們丟開了人類一個最強烈的本能,一個最有力的教育工具,不去利用。假如他們知道利用,音樂的力量要超出任何學問訓練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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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以故呢?音樂不僅是最原始最普遍的藝術,而且是最完美的藝術,可以普及深入一般民眾,從根本上陶冶人的性格。
在其它藝術,實質與形式多少可以分別出來,了解實質與了解形式可以分為兩事。音樂卻完全融化實質與形式的分別,實質即形式,形式亦即實質,內外一致,天衣無縫。所以音樂達到了藝術的最高理想。
如果美育是教育中一項要目,美育的最好工具就應該是音樂。音樂雖是完美的,卻不能算是最困難的藝術。叔本華說得最清楚,一般藝術都須借意象來表現(xiàn),例如文學所用的語文意義,圖畫所用的形色光影;音樂則為意志的直接外射,用不著憑借意象。
所以了解其它藝術,我們須假道于理智,比如說,不懂得語文意義,就無從了解文學;音樂則表現(xiàn)最直接,感動也最直接,我們接受聲音的刺激,生理上馬上就起反響,用不著理智的分析。
中國人不一定能了解外國的文學,但是多少可以受外國音樂的感動,因為沒有語文的障礙。小孩子和鄉(xiāng)下文盲盡管不能讀書明理,也多少可以欣賞成年人和音樂家的唱歌奏樂,因為沒有知識經驗的障礙。音樂是純從感官打動人心的,耳里聽到,心里就起哀樂共鳴。這件事實可以解釋音樂的普及性,也可以解釋它的深入性。如果要教育的力量普及而又深入,舍音樂還有什么其它途徑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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音樂對于人生的功用
音樂對于人生至少有三重大功用。
第一是表現(xiàn)。情感思想都需要發(fā)揚宣泄。我們都知道在歡喜時大笑一場,在悲哀時痛哭一場,是一件暢快事。嚴守一個秘密,心里才感覺不舒服;尤其是感情不能壓抑,壓抑便引起沖突和苦痛。
依近代心理學看,許多精神病都是情感不得宣泄的結果。表現(xiàn)在生氣的洋溢。一個人或一個民族到了不需要藝術的表現(xiàn)時,那只有兩種可能:一是生氣萎竭,一是生氣受不了自然的歪曲,向不正常不健康的路途發(fā)泄。所以給生氣以正常的康健的表現(xiàn),也就是培養(yǎng)生氣。音樂的表現(xiàn)是最正常康健的表現(xiàn),因為它是人類普遍的嗜好,而同時它的命脈在和諧。
亞里士多德在《政治學》里談到古希臘人用一種音樂醫(yī)精神病。有一種癲狂病,醫(yī)治的方法是叫病人聽一種音樂,聽了幾回他的情感上的膿皰化消了,病就自然好。亞里士多德把音樂的這種功能叫做katharsis,這字含有“發(fā)散”和“凈化”兩個意義。音樂對于人的情感不僅能“發(fā)散”而且能“凈化”,就因為它本身是和諧,對于人的心靈自然能產生和諧的影響。我們有聽音樂經驗的人都知道在凝神靜聽之后,全體筋肉脈搏都經過一番和諧的震蕩,心靈仿佛在困倦之后洗過一回澡,汗垢盡去,血液暢通,有心曠神怡之樂。
如果我們不僅是欣賞,自己能歌唱彈奏,除了這種生氣洋溢的樂趣以外,我們還可以得到人生最大的快慰,成就一種作品的感覺。我們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可欣賞的世界,替人類開辟了一種愉悅的泉源,意識到這種力量,就如同創(chuàng)世主在第七天的神情。人能多嘗這種創(chuàng)造的快慰,人生便顯得華嚴,而人的品格也就自然會高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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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次是感動。音樂直接打動感官,引起生理的反應,所以感人最普及而深入。這道理在上文已說過。中西神話和歷史上都有不少的關于音樂感動力的傳說。城市有借音樂造成的,也有借音樂毀倒的;勝仗有用音樂打來的,重圍有用音樂解去的;美人有借音樂取得的,深交有因音樂結成的;名著有從音樂引起思致的,至道有借音樂證成的。瓠巴鼓琴,游魚出聽;據近代生理學家的實驗,對牛彈琴,也并非毫無影響。
人類情感有許多花樣,每種花樣在脈搏呼吸和筋肉運動上都有一個特殊的節(jié)奏,特殊的模型。音樂的抑揚頓挫,長短急舒,往往與這種節(jié)奏和模型相稱。某一種樂調在生理上激起某一種節(jié)奏和模型,就引起某一種情調。所以在聽音樂時,實在有兩種樂調在進行。一是外在的,耳朵聽的;一是內在的,聽者身體在無意中所表演的。
人類生理構造大致相同,所以一個樂調可以在無數聽者的心弦上引起交感共鳴。音樂是極強烈的同情媒介,也就因為這個緣故。我們如果想嘗廣大同情的味道,最好在稠人廣眾中聽音樂。樂聲作時,全體聽眾屏息肅然靜聽,無論尊卑老幼,樂就都樂,哀就都哀,霎時間不獨人我之見泯除凈盡,即傳統(tǒng)習俗所積累成的層層枷鎖也一齊丟開,我們在霎時間回到自由的原始人,沉沒到渾然一體的大我。
音樂使我們暢快,四圍許多人都同時在分享我的感覺,意識到這一點,我們更加暢快。這里沒有分別界限,沒有恩仇迎拒,我們同是一個陽光煦育的兄弟姊妹,我們皆大歡喜。要群眾團結一氣,最有效的媒介只有音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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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是感化。感動是暫時的,感化是久遠的。音樂由感動至感化,因為它的和諧浸潤到整個身心,成為固定的模型(Pattern,習慣成為自然,身心的活動也就處處不違背和諧的原則。內心和諧,則一切不和諧的卑鄙齷齪的念頭自無從發(fā)生,表現(xiàn)于行為的也自從容中節(jié)。
中國先儒以禮樂立教,就為明白了這個道理。樂的精神在和諧,禮的精神在秩序,這兩者中間,樂更是根本的,因為內和諧外自然有秩序,沒有和諧做基礎的秩序就成了呆板形式,沒有靈魂的軀殼。內心和諧而生活有秩序,一個人修養(yǎng)到這個境界,就不會有疵可指了。談到究竟,德育須從美育上做起。道德必由真性情的流露,美育怡情養(yǎng)性,使性情的和諧流露為行為的端正,是從根本上做起。惟有這種修養(yǎng)的結果,善與美才能一致。明白這個道理,我們就會明白孔子談政教何以那樣重詩樂。詩與樂原來是一回事,一切藝術精神原來也都與詩樂相通。
孔子提倡詩樂,猶如近代人提倡美育。他說:
“ 詩可以興,可以觀,可以群,可以怨。”
又說:
“ 溫柔敦厚,詩教也。”
都是看到了詩樂對于情感教育的重要。他不但把詩樂認為教育的基礎,而且把它們認為政治的基礎,實在政教是不能分離的,世間安有無教之政呢?近代人舍教而言政,只見得他們愚昧。“顏淵問為邦。子曰,樂則韶舞,放鄭聲,遠佞人。”遠佞人還在放鄭聲之次,我們現(xiàn)在只知道厭惡佞人,其實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務——音樂教育。音樂教育上了軌道,佞人也許就不會存在,而政治也不會不修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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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民族的性格常表現(xiàn)于音樂,最顯著的是中西音樂的分別。西方音樂偏于陽剛,使聽者發(fā)揚蹈厲;中國音樂偏于陰柔,使聽者沉潛肅穆。這各有所長,我們用不著偏袒。我們所最憂慮的是我國一般民眾,尤其是士大夫階級,大半沒有真正的音樂的嗜好。這似乎表現(xiàn)了民族精神的衰落。
我個人認為人心的污濁與社會的腐敗都種根于此。我每想起柏拉圖的教育主張,就深深感覺到我國目前教育須有一個徹底的改革。我們必須普及音樂教育,尤其是要把國樂本身大加一番整理洗刷。這不是宣傳可以了事。但是制禮作樂是盛業(yè)也是美名,容易被宣傳者當作一種口號吶喊了事。這是我草此文時心里所栗栗危懼的。大家須拿出一副極嚴肅的態(tài)度來應付這問題,前途才有希望。